深入国家肌理,脚步丈量土地三十六只蜂

01

想为山区孩子写一本小说,这个念头由来已久。年,我去贵州从江县的寨坪小学支教。学校在山顶,往下一看,就是层层叠叠的梯田,阳光下稻叶都油亮亮的,风一过,田里就起了绿浪,前仰后合,一波波扩开去,风景自然是极美的,但村民的生活还是艰难。

在那里,我除了给学生上课,还带着支教队员去家访,十公里内的距离就走路,二三十公里的就搭摩托车,深入一户户学生家里,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。现实着实触目惊心:有几个孩子没有父母,由奶奶抚养;有几个孩子父母在外务工,独自留守在家;有些孩子很活泼,但无心学习;有些孩子有特长,但得不到培养。这让我内心沉重:这些孩子的出路在哪里?假如留下务农,农田有多少收入?假如外出打工,会不会成为“无根族”,在城市无法立足,又不愿回乡?读书是好的出路,但他们的教育条件,又能送他们走多远呢?而乡村又该如何发展呢?

我没有答案。

#图:在贵州从江县乡村调研

我写下四万多字的调研报告,此后又曾在多地采访,但因为找不到答案,所以那本小说迟迟没有动笔。直到年9月,时任长江少儿社儿童文学室主任的胡同印给我看了一则报道,让我深受感动,同时眼前一亮。报道是关于四川昭觉县瓦伍村(也是一个悬崖村)孤儿三兄妹的。父母过世时,哥哥俄拉日17岁,弟弟俄石机11岁,妹妹俄吉几才9岁。哥哥为了照顾弟弟妹妹,放弃了学业,靠着父亲留下的36只蜂箱,辛苦地养活了一家人。如今,在“精准扶贫”政策的扶持下,村里修建钢梯,并且开始易地搬迁,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。

这当中,或许有我想要的答案。

02

于是我开始搜集资料,包括相关的国家政策、悬崖村的情况,以及彝族的独特文化。不过我深知“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”,为了写得更为真切,我必须身临其境,用脚步去丈量土地,用身心去感受真实的乡村。于是我订下了寒假前往西昌的机票,但又怕言语不通,于是通过微博求助,有幸得到一位彝族朋友巴且五力的回应。他是一位在新疆工作的警察,一月份刚好要回家。他爱好写作,对于彝族文化非常了解,愿意陪我去考察。这让我大喜过望。

到了年1月,我背着行囊,独自来到凉山州,在西昌租了辆车,与巴且五力会合,到达昭觉县,次日就前往悬崖村。

可是,当中就出了岔子。悬崖村真名是阿土勒尔村(也有人翻译成阿土列尔村)。我在高德导航中输入“阿土列尔”,确定了方位和路线,一大早就和巴且五力出发了。

既然是考察,我们不着急赶路,经过一些乡村时,就下车去和村民聊天。山里的气温低于零度,山顶有雾凇,树枝一片洁白。山下的屋子十分残破,村民往往聚在墙角,烧上一堆火,裹着毛毡(彝语叫“查尔瓦”),喝酒或是聊天。他们对我们很客气,让我们也到火堆旁坐下。但言语是不通的,年纪稍长的只会说彝族,年轻些的会说“川普”,但也不地道,听起来颇为费力。幸好巴且五力与他们沟通无碍,我从中了解到,村子正在进行易地搬迁,新房和旧屋只隔了三里地,依然可以种地,所以村民颇为满意。我们又去看了新村,清一色的白墙黑瓦,三个房间加一个小院,屋檐漆成红色,在阳光下十分醒目。

#图:正在修建的彝家新村

我们告别了村民,继续前进。经过一道山冈后,浓雾四下弥漫,能见度不过十米,加上道路弯曲,我开得战战兢兢。对向车道偶尔会钻出几辆车子,着实会吓我一跳。到了最高处,海拔近两千米,道路两旁都是雾凇,枝干上像开了轻盈的白花,极为迷人,但危险却出现了。

路旁停下许多车子,司机正往轮胎上加防滑铁链,说是前方道路结冰,容易打滑。可我们事先并没有这种准备,于是颇为心慌,犹豫再三,觉得安全第一,就打了退堂鼓。可往回开了一段,心中到底不甘,于是咬紧牙关,下了决心:还是得去!

等雾气渐渐消散,我又发动了汽车,跃过山顶后,走了下坡路。道路中间经过轮子碾压,即便有冰,也已经融化。于是我就开在道路中间。两侧高大的杉木结满晶莹洁白的雾凇,颜色干净到极致,也美到极致,可我看到路边四仰八叉躺着一辆车,心里紧张到极致,只好跟定前方一辆本地牌照的小车,它快我也快,它慢我也慢,终于顺利到达山底,这才长出一口气,手里捏着两把汗,此时早已凉透了。

#图:路边是美丽的雾凇,道路却在结冰

如此翻山越岭,导航指向一条岔路,目的地在几公里处。可那分明是一条开进山中的泥路,泞泥不堪,曲曲弯弯。我们问了路,明确前方正是悬崖村,就踩下油门,开上山丘。慢慢地,我们竟发现自己正在悬崖边行进,往下一看,就是深不见底的古里拉达大峡谷。两边的山崖都盖着白色的霜雪,往下延伸,露出一抹黄,一抹绿,几棵青松傲立在崖边。而峡谷中正升起白色的云雾,一只雄鹰劈开浓雾,振翅飞了上来,刺向高远的天空。岩壁上挂起一排排细长的冰棱,那些脸蛋黝黑、布满苔藓的岩石被寒风一吹,竟也开出一朵朵白色的花儿。

#图:汽车开到悬崖上,俯瞰古里拉达大峡谷

#图:汽车行驶在悬崖边泥泞的山路上

面对着这样的奇景,虽然危险,但内心是激动的。可随即,我们又崩溃了。因为当我们到了目的地,却发现这里并没有钢梯,甚至没有像样的村子,只有一个新建的宾馆。我问了工作人员,才知道这儿的确是“阿土列尔村”,而我们想去的悬崖村名叫“阿土勒尔村”。唉,两地只有一字之别,只隔了一道大峡谷,而直线距离只有四公里,可是,若要开车,却要绕着峡谷,再走上三十六公里远路。

“如果步行呢?”我问。

“结冰了,还要经过野林子,走不了的。”工作人员回答。

我们只好又将车子开下悬崖,翻山越岭,沿着国道,到达真正的悬崖村时,时间已是下午五点。

不过出门在外,我一般都是随遇而安。毕竟,万物静观皆自得,眼前所见,何处不是写作素材呢?我们在山脚小店吃了碗方便面,居然遇到几个网红。他们靠着拍摄悬崖村的钢梯与民俗,发在抖音和快手上,拥有二三十万粉丝。靠着这些粉丝,他们可以将山货卖出去,收入倒也不菲。同时,我们看到几名游客下山来,说是山顶可以留宿,价格不贵,五十元一晚,另外还提供饮食。看来,悬崖村不再孤绝在外,而是汇入时代巨流之中了。只可惜我们奔波了一天,颇为疲惫,爬了一阵钢梯,天色已晚,就决定次日再来。

#图:攀爬在悬崖村的钢梯上

第二天,巴且五力要回新疆上班,需提早赶往成都机场。我将他送到车站后,再次独自奔赴悬崖村。这一回,我爬上了钢梯,在悬崖上独自静坐,吹着浩荡的山风,仔细观察着高昂的狮子山、赭黄色的绝壁、陡坡上吃草的山羊,以及在钢梯上背着竹篓艰难移动的村民。想到以前这里没有钢梯,只有藤梯,又该是如何艰难的情状啊。

#图:悬崖村俄拉日家的屋子

#图:悬崖村以前的藤梯(图片来自网络)

同时,我找到了报道中的孤儿三兄妹,并带着哥哥俄拉日进了城,去了他们易地搬迁安置点——位于县城的菩提新村。那里有整齐的楼房,被刷成金黄色,在阳光下十分耀眼。小区当中有广场,众多彝族姑娘穿着盛装拍照,孩子们则在一旁的篮球场上奔跑。俄拉日三兄妹也分到了一套房,很快就可以入住了。

#图:易地搬迁安置点——菩提新村

但光有房子,没有稳定收入,显然并不算真正脱贫。

于是我询问一些年轻人进城之后如何打算。他们有的说正在接受职业培训,然后找一份工作;也有的说,把孩子留在城里上学,由老人照看着,自己回到悬崖村,去养蜂,去种植香菇、花椒、橙子,或者随着旅游业的开发去开农家乐。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希望。因为只有激发出他们的内生动力,实现产业扶贫、教育扶贫,才是长远的发展大计。而这也是我想要寻求的答案。

此后,我又独自驱车行驶千里,深入凉山腹地,在喜德、越西、美姑、布拖诸县考察,一路观察、调研、访谈,见证了精准扶贫中乡村的新面貌,内心也深感自豪:的确,祖国的广大乡村,正在发生着巨变。而我,就要用自己的文字,记录下这次巨变。

03

回到家后,新冠疫情爆发了。我被困在了家中,开始了小说写作。

不知为何,儿童小说容易呈现散文化倾向,使用散点聚焦,使故事如水一般流淌,而缺乏一些核心冲突,更不容易营造出故事的高潮。这似乎常常被称为“诗化小说”,但我不甘于此,我要让故事中的冲突更多,情节更为动人。于是,我在塑造主人公吉克日哈这个人物时,为他设置了三重冲突。

其一,目标的冲突。日哈喜欢读书,却因为要照顾弟弟妹妹,只能被困在悬崖上。

其二,身份的冲突。日哈只是哥哥,却要充当父亲的角色,这让他感觉非常艰难。

其三,人与环境的冲突。悬崖村恶劣的自然环境,让日哈一家陷入贫困,也直接导致父母的死亡。当地的人文环境也对日哈产生极大的压力。比如铺张的葬礼让日哈欠债,高昂的结婚彩礼使同学诗薇卷入早婚的漩涡。

种种冲突,在小说中一一呈现,需要主人公去一一面对,而小说情节也得以层层推进。

日哈因为藤梯断裂而失去父母,因为丧葬习俗而债台高筑,因为照顾弟弟妹妹而只好辍学,因为要复学而去养蜂,却遇到了猴群和黑熊的袭击。当蜂蜜因为交通不便而没有销路时,所有矛盾冲突(日哈要读书的渴望、村民的出路、万众的期待)都指向了悬崖村的交通。终于,在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帮扶下,全村人焕发了内在动力,齐心协力,修筑钢梯,走向希望之路,这就将故事推向高潮,也让所有的矛盾冲突都得到圆满的解决。

#图:悬崖钢梯上有人在做直播

当然,更重要的是,我融入了自己的真情。我虽然写的是彝族孩子的故事,但笔下又何尝没有少年时的回忆呢?当我写到吉克日哈办完父母葬礼,回到昏暗的家中;写到他与弟弟妹妹相依为命,夜晚用催眠曲来驱赶恐惧;写到他得到诗薇的帮助,内心得到抚慰……我都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。

04

我还遇到了一个难题:地方文化与故事情节如何相融。

近年来,在中国儿童文学界,浸润着地方文化特色的作品颇为多见,比如彭学军的《建一座瓷窑送给你》写景德镇瓷器文化,《鲤山围》写客家文化,史雷的《将军胡同》写北京文化,洪永争的《摇啊摇,疍家船》写广州疍家文化,杨志军的《巴颜喀拉山的孩子》写藏族文化。这几乎成了一种文学潮流。

#图:在贵州梯田之中考察

我通过实地考察、文献阅读,收集了许多彝族文化风俗的内容,比如彝族人的建筑、服饰、民歌、谚语、葬礼、婚礼,还有彝族年和火把节,等等。这些独特的民族文化,很值得写入书中。

可是,大篇幅书写独特的风俗人情,读者起初或许会有新奇之感,但读多了难免会觉厌倦。毕竟,儿童小说之中,人物、情节永远都是最重要的,因为只有这样,故事才能直抵人心,让所有人都产生共鸣,“体验一个虚构的世界,却照亮我们的日常现实”(罗伯特·麦基语)。

所以我在写作中,对于葬礼、婚礼、彝族年、火把节,以及独特的毕摩文化,都不做刻意地强调,就让它们作为故事背景,随着情节展开而自然呈现。又将彝族民歌、谚语进行重新创作,使之浅白好懂,融入情节之中。而我写作之重点,就放在人物抗争命运的刻画之上。

#图:和巴且五力(前排右一)一家在一起

我写完初稿后,请了多位专家、同学来审读,此后又修改了数次,等最终定稿时,我内心涌起一股极大的满足感。对于这一段写作历程,我做了些经验总结:从问题切入,脚踏实地去深入国家肌理,直面社会现实,发掘最真实动人的故事,再利用创意写作原理,对素材进行修剪,构建出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,并融入浓郁的民俗文化,最终完成一部完整的现实主义小说。

这也将是我以后写作的方向。

/11/25

图书展示

《三十六只蜂箱》

余闲/著

适读年龄:9岁及以上

定价:30.00元

出版社: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

内容简介

故事发生在一个位于凉山深处的彝族“悬崖村”,那里的村民出入大山要靠藤梯攀爬绝壁,生活艰辛且贫困。十六岁的少年吉克日哈因父母意外坠崖身亡,迫于生存压力,辍学养蜂,带着妹妹和弟弟艰难谋生。在日哈屡遭挫折之时,“悬崖村”也陷入了脱贫的困局,所有矛盾都指向了交通问题。终于,在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帮扶下,全村人不再“等靠要”,齐心协力修筑钢梯,打通了发展之路。随着易地搬迁等各项惠民工程的推行,日哈三兄妹的生活和教育问题也得到了解决,一家人重燃希望。陪伴日哈走出人生低谷的蜂箱,也成为他打拼未来的百宝箱。书中对凉山地区自然风光的描绘和彝族文化风情的呈现,令作品散发出独特的魅力。

作者简介

余闲,本名柳伟平,年生于浙江省兰溪市,浙江大学生物学学士、文学硕士,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博士(在读),现为中国计量大学副教授,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。著有独具特色的成长小说《你在为谁读书》系列、儿童诗词小说《小米多诗词王国漫游记》系列,另著有学术著作《天人之境:杭州城湖共生模式的生态美学解读》《吴兴华诗艺研究》等。其作品曾入选新闻出版总署向青少年推荐的百种优秀图书,荣获湖北省首届出版政府奖、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、湖北省精神文明建设“五个一工程”优秀作品奖、上海国际童书展“上海好童书”等奖项。

设计:营销中心策划部

审核:胡同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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